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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原创】长生殿

胡乱写///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《长生殿》

 

长生的人是皇帝救的,名字是皇帝取的,他生得很美,美到皇帝在梨园中的戏伶中一眼相中了他,带回宫去用朱墙深深锁了起来。

 

长生住的宫殿叫长生殿,殿中央便是戏台子。戏台子有了些年岁,旁边还栽着棵茂盛的槐树。平日里他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,在戏台子上唱,在书房中唱,在君王的罗帐中唱,唱的最多的也是《长生殿》。

 

皇帝兴致起来了会迎合他唱,他扮杨妃,皇帝便演明皇。白日里唱,夜里唱得更多,合着《雨霖铃》的调子,唱得哀婉悱恻。

 

长生拖着戏腔,翘着兰花指,对皇帝念: “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呀——"

 

皇帝便笑,拉着他的手说:"我们会的。"

 

长生信了,他伏在皇帝膝上,细软的乌发披散下来,眼尾点着艳丽的朱砂,望着皇帝的眼神水一样的温柔。

 

他在年年欢笑、岁岁歌声里长成,从不知愁为何物。安逸平和的岁月把他养得妩媚又天真,他同史书上记载的所有美人一样,风华惊于世,命数薄如纸。

 

世道乱了。皇帝沉迷音色,不谙朝政,瘟疫横行,宫墙外哀鸿遍野,他唱的调子却仍婉转悠扬。直到城墙上的烽火燃烧起来,迟钝的帝王才意识到,久伴身边的皇后母族竟暗怀不臣之心。

 

他们要清君侧。

 

狼烟起了,血流成了河,马蹄扬起的尘埃都浸成了胭脂粉。长生与皇帝站在瞭望台上,城墙青色的石砖被硝烟熏成暗灰色,远处的天际,最后一缕残阳殷艳如血。

 

城墙下,忠心的将士们为了鼓舞士气,恳请皇帝赐死长生。

 

长生沉默地跪下来,缓缓叩首,抬起头来的时候,眼眶如施了妆一般红。

 

夜里,长生殿的戏台子上,他唱起了最后一曲《长生殿》,给他的主君,也给他的情郎。露水沾湿了他披散的长发,褪去他眼角的红妆,他哼吟出来的曲调很好听,温柔的像是树叶儿在摇。

 

夜半无人时,他在院中的槐树上悬了梁。

 

少年时,他曾感慨明皇与杨妃的悲剧,皇帝却牵起他的手说:“我们怎会是那样?”

 

可他入戏深了,红着眼往皇帝怀中蹭,哽咽着说:“造化弄人,天意难违。”

 

当年不过兴起感慨一番,如今看来,却是一语成谶。

 

醒来的皇帝望着长生高挂的尸首,沉默了许久。他并没有哭,一个人登上了老旧的戏台,靠在腐败的围栏叹气。

 

“长生……”

 

他不知对谁喃喃着:“我要如何,才能再见你一面?”

 

一旁的槐树生得很茂密,风吹叶摇,响声轻柔,他望着簌簌的叶,不知不觉竟回忆起好些过往。

 

他初进梨园听戏,还是少年时。

 

彼时他是不得宠的亲王,有很多心事,也有很多秘密。

 

梨园里很热闹,戏子们敷着油彩的面容美极了,最美的便是年纪最小的小戏伶。

 

小戏伶没爹没娘,总被欺负,被他救下来时满面都是污垢,显露出来的眉眼却如芙蕖桃李。

 

他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

没有名字的小戏伶怯懦地摇了摇头,他突然笑起来,抚着他的长发,为他赐了名字——

 

长生。

 

长生住到他府里去,日日唱戏给他听,成日里披着戏服,吊眼淡眉,唇色如朱,一颦一笑堪称绝艳。

 

他最爱听《长生殿》,长生便用细声软嗓唱与他听;他爱看长生散发的模样,长生便把青丝寸寸缕缕绕在他指尖;他贪恋长生的拥抱,长生便偎在他怀里,指尖抚平他的眉,薄唇点过他的唇。

 

他爱听戏,也爱喝酒,醉了便倒在长生怀里,诉他深沉的心事、讲他尘封的秘密。

 

他本是先皇的遗腹子,却阴差阳错认了仇人作父——母妃为他再嫁了弑兄的新帝,忍辱负重才换得了他当朝皇子的身份。

 

但他自小便知这血海深仇,他美丽又忧郁的母妃,含泪灌输给他无尽的仇恨,却从未教过他如何去爱。

 

唯有在长生怀中,他才能卸下所有的防备。丝竹绵绵,音波袅袅,他喝得烂醉,抱着长生从啜泣哭至嚎啕。

 

他承诺:“若有早一日我成了王,便建座殿宇赐予你。匾额上写上你的名字,院中搭上你最爱的戏台,要你为我唱一辈子戏。”

 

长生轻轻笑起来,眼角朱色艳红如血。他拖着长长的戏腔,念着:

 

“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呀——”

 

他醉醺醺的,挥了挥手,胡乱回答:“我们会的。”

 

他却食了言。漫长的时光如针一样,将仇恨密密刺进他心腔,他变得冷酷,冷酷又滋生出暴戾,再不复曾经的模样。

 

他与将军的嫡女定了亲,借此有了忠心的随扈,他藏不住野心,对权利的渴望日益显露,他在长生怀里喝尽了最后一壶酒后,带着一腔沸血孤勇,毅然决然地造了反。

 

他亲手斩下了杀父仇人的头颅,神色轻蔑地用脚尖亵渎那具残缺的尸体,踏过去,问他的母妃:“我做的好吗?”

 

母妃却笑得前所未有的疯狂,撕心裂肺道:“你可知晓?自你出生,我便暗中换来的皇后的亲子。我便是要你们父子相残,要你以子弑父,要你们父子用血用命去祭奠我那盛年早亡的先夫与胎死腹中的孩儿。”

 

沾血的配剑落在地上,一并在石阶上滚落的,是他生父的鲜血淋漓的头颅。

 

他竟在他母妃的谋划下,亲手杀死的自己的亲生父亲。

 

他感到绝望,复又觉得可笑。他很想要歇斯底里的哭一场,表情却与血污一起凝固在他脸上。

 

弑父之后,他又亲手扼死了养育他的母妃。

 

他只把秘密倾诉给长生听。夜里他又醉了,饮了许多酒,落了好些泪,狠狠吻着怀中的人,把痛苦与不安激烈地宣泄在那具年轻的身体上。扯碎的帐幔中,他用从未有过的痛苦声音唤他的名字:

 

“长生。”

 

长生。

 

天明以后他便要登基,一并与将军的女儿举办了盛大的婚礼。喜庆的红绸喜庆随着长阶延下,跪拜的宾客与朝臣中独独缺了昨夜那张美丽又哀伤的脸。

 

戏子终究登不了大雅之堂,配不得出席这样体面的庆典。

 

他如愿以偿地做了帝王。

 

自小,只有人教过他如何去恨,从没有人教过他治世之道。他昏聩无能、杀戮成性,仿佛唯有鲜血才能弥补他受过的伤。

 

但那些伤痕总也抚不平,他开始害怕,怕世人诟病自己的身世与秘密,怕因此失去他至高无上的权威,哪怕他只将一切讲给了长生听。

 

登基以后,他许久不见长生了。再见时,长生似乎瘦了许多,面色苍白如雪,唯有目光一如往昔的沉静,像掺着漾动的秋水,盈盈波动着,说不尽的温柔。

 

他给长生温了一壶酒。

 

长生望着酒盏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他沉默地站起身,散开如墨的长发,在清冷的月光下为他唱了最后一曲《长生殿》,唱完了,便将那酒一饮而尽。

 

哪怕那是鸩酒。

 

他倒在皇帝的怀中,似想说些什么,却只咳出一口血,便沉沉地闭了眼,自此再没有睁开。

 

长生葬得很体面,葬礼的规格远远超脱了戏子的本分。皇帝埋了长生,长生也把他的秘密带进了坟墓。从此以后,再无人讽刺他曲折的经历,无人知晓他不堪的过往,再没有人能撼动他至尊的权位。

 

可是入了夜,他每每宿在皇后宫中,望着身边女子年轻娇艳的面容,心里想的却是长生过往的音容笑貌。

 

长生对他说:“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。”

 

他不以为然,胡乱回答:“我们会的。”

 

可是事实上,他比明皇更寡幸,长生的命更比杨妃还要薄。

 

他自小被人灌输以仇恨和杀戮,从未被教过如何去爱。时隔多年,他才后知后觉的发觉,他爱他。

 

他爱长生。

 

他亲手赐死了自己最爱的人。

 

他开始兑现自己随口许下的诺言,在宫中建了座华丽的殿宇,赋给它故人的名字,院中搭了戏台子,戏台子旁栽了棵细瘦的槐树秧。

 

他对着天空,轻声唤他:“长生。”

 

树叶便轻轻地摇,柔缓的声很像是故人说话的语调;有些碎叶落在他鬓边,像很淡的亲吻。

 

他开始喜欢听戏,试图绵绵扬扬的调子里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。

 

就这样过了许多许多年,他又去了少年时去过的梨园。梨园依然很热闹,浓施粉黛的戏子们也依旧很美,阴错阳差间,他随手救下了又一个美丽的小戏伶。

 

少年的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,污渍斑驳掩不住绝代的风姿。他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

少年低着头,怯懦地答:“无名。”

 

举止投足间,像极了逝去的故人。

 

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,很温柔地说道:“那你便叫长生吧。”

 

他将过往所有的亏欠都弥补给了新的长生。少年也很听话,像只灵动欢快的鸟儿,扑棱着美丽的翅膀,温柔懂事的模样与故人如出一辙。

 

他也生得很美,散开的乌发衬得涂在眼尾的朱砂艳丽非常,眼睛澄静而亮,目中秋波横流。

 

他也为他唱《长生殿》,嗓音细细亮亮,声调温温软软。

 

他也为他念《长恨歌》,念起来的时候,尾音里拖着曲折悠扬的戏腔。

 

但他眼前浮现出来的,却总是许多年前,已经逝去的长生被他拥在怀里,初次念起那句哀婉的词。

 

他于是拉着少年的手,认真地说:“我们会的。”

 

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。

 

若是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心意,他与长生,会不会当真如同一对神仙眷侣?

 

共结连理、比翼双飞,生死与共,恩爱偕老。

 

可他错的那么透彻,事到如今,竟连悔恨都是苍白的。

 

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

 

新的长生像是他豢养的金丝雀,安逸地在笼中长出漂亮的羽毛,欢快地在他掌心跳跃歌唱。可惜那样娇憨喜人的宠物,最终还是用三尺白绫了结了性命,拿命祭了他的万里江山。

 

他于是又变回了一个人。哪怕动荡结束后他身边仍有佳丽无数、有朝臣跪拜、有万民臣服,可是这世间,却再也寻不到他的长生。

 

无论是哪一个长生。

 

夜里他经常做梦,梦见许多年前,梨园里被他救下的少年抬起眼来,静静望他,油彩艳丽的脸上,眼角上像是盛开着三月桃花。

 

他对少年说:“那你便叫长生吧。”

 

少年乖顺地点了点头。

 

他却骤然惊醒,惊喘着坐起来。一时间,他竟忘了那张红妆下的脸究竟属于谁。

 

他早已分不清,梦中的究竟是哪一个长生。

 

又过了很多很多年,皇帝老了,白了头发、佝偻了腰,他禅了皇位,一个人住在长生殿里,孤寂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。

 

他这一生弑父杀母、残暴不仁,当政的这些年把朝局搅弄得乱七八糟,就算死,他的名字也是要被记载在暴君传中被万人唾骂的。

 

但他偶尔也有很温柔的时候。寂静的夜里,他总是一个人执着暗淡的灯火,在空旷的院子里唤着逝去的人:

 

“长生。”

 

长生。

 

他分不清自己唤的究竟是谁。

 

他这一生作恶多端,当不成好君王、做不成好眷侣,唯一做了两件善事,便是在梨园里救了两位蒙难的美丽少年。

 

阴错阳差,却也毁掉了他们的一生。

 

从没被教过如何去爱的帝王,在年迈垂死之际,走上了老旧的戏台,散下了花白的发,合着低低的风声,一个人唱起了《长生殿》。

 

他唱明皇,也唱杨妃。咿咿呀呀,哀婉悱恻。

 

许多年前栽下的树秧,如今已经亭亭如盖,密密层层的叶儿被风吹得沙沙作响,很像是故人说话时的语调。

 

他对着天空,向不知道哪一个长生轻轻说:“我其实爱你。”

 

在这世上,再没有任何一个长生能给他回答。

 

—end—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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